4.

格雷尔的死神生涯会怎样威廉是不知道,但他知道,他自己的死神生涯恐怕是要完蛋了。

正如那个时刻表演型人格全开的死神所说,如果哪一个死神回忆起了身为人类时的记忆,那么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堕入黑暗,化为飞灰,因为他仍留恋着生命——古板的审判庭至今认为对生命的热爱会成为他们收割灵魂的孽障。

自娼馆回来以后,威廉知道自己正处在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随着一个个片段时不时地闪过,身为人类时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逐渐堆叠起来。

时间不多了。

威廉又一次这样想。此时的他异于往常,在收割了几个灵魂以后,便不着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将剩下的工作全部交给了格雷尔。

他比我更适合当一个死神。威廉看着不远处在各种死神剧场里横行霸道的红发死神,尝试着捏了捏收在口袋里的手——方才它变得透明且无知无觉了——以确认自己现在暂时回归到了安全状态。

“威——廉——”格雷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完成了任务,随意地翻着手里的册子,眼睛却不住地瞟向旁边的男人,“真少见,你居然在偷懒……想让我封口的话,今天晚上就来我的房间!”

“我拒绝。不过是不想让某些人因为收割的灵魂不足以弥补前科而被关禁闭进而影响到我的工作时长罢了。”威廉扶了扶眼镜,面不改色地说了一个借口。

“诶——你在担心我。”

“没有。”

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或许是因为回忆,威廉总觉得最近格雷尔的行为举止带了些当年红雀的影子。

“我很高兴!”那个人又凑过来搂住他的手臂,还拿他什么都没有的胸脯蹭来蹭去。

这个人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不过威廉没有拿开就是了。

 

格雷尔发现最近的威廉很不对劲。

且不说在平时休息的时间里无端发呆,就算是在工作时也要偷懒,总盯着自己的手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神游天外。

这可不行,本来分给他们的就是一堆苦差事,现在让他多做半个人的工作,那还怎么享受剩余不多的生活?况且谁又能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你可不要——在工作——的时候——开小差啊——”格雷尔又一次注意到同事的心不在焉,于是他终于无法再忍耐了,一边收割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的死神剧场,一边对着那个不着声色退后几步的讨厌鬼大喊,声音也难得夹上了一点怒气,“威廉!”你这退一步的动作认真的吗!?

威廉这才幡然醒悟似的抬了眼。

然后,格雷尔终于从同事那里得到了一个别样的眼神。

一个怀念的,无奈的,温柔的甚至可以说是怜爱的眼神。好像正透过格雷尔看着另一个人。

但格雷尔又无端觉得,那所谓的另一个人,也是他自己。

一瞬间,格雷尔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但那算什么······那算什么?

那样的眼神······

那算什么,哈!?

格雷尔顿时一股无名火起,索性也不管厘清那些无聊的剧场了,死神镰刀奋力一挥,将它们悉数斩断,然后也无暇收拾残局,只是突然暴起,将威廉一下子摁在了墙边。

威廉从未想过面前这个男人也能够爆发出这样大的力量,还有这样愤怒的情绪。

“你以为我是谁,嗯?威廉?”不同于平时做作的语气,也没有狰狞的表情,格雷尔只是攥着威廉的领子,然后低沉着嗓音,面无表情地说。

“格雷尔······”威廉皱了皱眉头,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你刚才那是什么眼神——不会知道了一点我的过去,就对我产生了怜悯、同情之类的吧?你觉得我需要那个,嗯?你以为我喜欢你什么?温柔?哈。”格雷尔冷笑一声。

威廉似乎理解了。虽然他的同事平时总是表现得像一个变态,但他总认为这就像是一个虚假的标签而从未当真。但现在看来,格雷尔似乎确实,是一个变态受虐狂。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威廉恢复了以往的神情,用园艺剪模样的死神镰刀扶了扶眼镜,然后冷淡地说:“滚开,狗。”

结果如他所预料的,格雷尔的脸上几乎是一瞬间就浮上了一抹红晕,他轻轻地,颤抖着放开了衣领,眼里爆发出奇异的光亮,他的膝盖剧烈地发着抖,好像下一秒就要跪下来,扒开面前同事的裤子用嘴给他来一发似的。

“有空在我这里发疯,不如爬回去收拾战场。瞧瞧那一团乱麻的剧场,怎么回收?”

“是,主人!”格雷尔像是尝到了糖果的小孩儿似的,像模像样地对着大人敬了个礼,一个旋身就去了。

 

威廉想不到第一个发现的竟然是那个葬仪屋。

该说真不愧是传说般的人物吗?

“你是何时发现的?”

“嗯,这不难吧?小生好歹纵横神界与人间多年,连伯爵的那点秘辛对我来说都跟昭然若揭没什么两样,更何况你们这样的眉目传情呢……”

话音未落,死神镰刀已然架在了脖子上。

“注意你的言辞。”威廉的眼神陡然犀利起来。

葬仪屋举起手来做投降状——非战时状态下的他似乎格外不愿意惹是生非,真的像是一个油滑的人类。

“不过我看那个红头发的孩子也应该察觉了吧——你的手腕刚才可是被一个死神剧场穿透了哦,我猜你没发现?”

“……”

“时间不多啦,年轻人还是要好好珍惜,不然等后悔了就来不及了哟。”葬仪屋脚下一用力,就退出去好远,然后几个跳跃消失在了茫茫的海雾里。

威廉本来也没想过能在这里一个人取其性命,索性收了镰刀,低头仔细看了一眼手腕处,确实发现了一个被利器切割的伤口——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大概是因为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已经逐渐在向它们的同类靠拢了吧。

 

死神堕落总归瞒不了多久。

那一天威廉只是如平常一样走在大厅里,突然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好像是被一只手快速捏紧又快速放开。

“唔!”

他一瞬间突然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觉得自己一直盯着瓷白的地板,大口地呼吸着。

呼,呼,呼······

但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包裹着,怎么也无法摄入充足的空气。心跳越来越剧烈,威廉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随着心跳膨胀再收缩,胀得极饱满,又缩得极微小。

突然,“噗”的一声,有什么声音通过皮肉的振动传进了他的脑海里,然后,他看见从自己的身体里冲出来胶卷似的东西。

——死神剧场。

或许因为是死神的缘故,剧场有些特殊。它们冒了头之后四处探了探,发现无处可去,最后便穿回主人的身体里。这显然是加倍的痛苦,威廉捂着脑袋失声惨叫起来。

他就要死了。

意识到这个必然的事实以后,威廉反倒平静下来,他努力忽视疼痛带给他生理上的颤抖,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剧场的内容上。

他的一生说不上幸福,从小就像个陀螺似的在买手和卖手之间转来转去。在那时候的他看来,入目的颜色总是灰沉沉的,就像伦敦永远不会消散的阴霾,放眼望过去,什么也看不透,摸不着。只是每天呼哧呼哧地行走着,生存着,就要花光他所有的力气。

但他的一生与其他的同事们相比,却也没有到凄惨的地步。

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深巷里,从最尽头幸运地得到来自神的一瞥。

是的,尽管不情不愿,但威廉仍然不得不承认,格雷尔的那仅有一秒钟的视线在之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占据着他的心,每每回想起来,都感觉像是神降临在他的梦里,带来现实中从不曾有的色彩——即便那伴随着一些并不美好的事物。

后来,他的自以为是赶走了格雷尔。威廉看见死神剧场里的自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开枕头,拿出了几颗糖果——那是格雷尔以前送给他的,他一个都没吃,因为他不爱甜食。但也幸亏如此,不然在这样孤独的时刻里,他该如何怀念呢?

 

优秀死神的堕落在一成不变的死神世界里总不会算是小事。审判庭的执行人很快就赶到了现场。他们没有办法处理死神的剧场,只好全部捆起来,关起来再说。

好在威廉没有等多久。

在死神世界的最深处,一个甚至能融化死神的剧场的地方。那是一个森林,据说那里的天空是血红色的,悬挂着一轮永远不会变化的“已死的月亮”,脚下的泥土也并非由石头风化而成,而是产生于万物属性最深处的黑暗与欲望,死神的历史书籍中曾说道:“若不是有死神镇守,此处必定会成为滋养恶魔的最佳场所。”那里连空气都是死亡的味道,人类自不用说,就连死神也是有去无回。于是那便成了死神的死刑执行地,所有被判定为堕落的死神,都将被流放到那个森林里。

这就是判决。

威廉躺在鬼画符似的魔法阵中心,无言地接受了。

 

但这里其实不过几根残枝败木,剩下的全是黑灰色的浓雾,就像伦敦阴沉的天空。与其说是森林······不如说是沼泽更为合适。

威廉一次一次地拔出陷进泥里的脚,无知无觉地向前进着。他不知道他要一直这样走下去多久,最近身体的无力感越来越强烈,想来是快要被浓雾同化了。这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真不知是解脱还是遗憾。

血色的已死的月亮投下暗红色的光,穿过浓重的雾,映照在浓黑色的泥土上。不远处的婆娑树影经过浓雾的掩盖,恰似一个个或佝偻或挺拔的身影,全都散发着悲伤的气息。

脚下的泥将他抓得越来越深,每一次向前走都要蓄上很久的力气。威廉这才意识到,或许他也会变成那些枯木的一员。

于是他便索性不走了。

诚然他是一个不达目的不放弃的好员工,但这里无边无际,再怎么样向前走,发现也不过是不变的月色与浓雾后,绝望感和无力感油然而生就成为当然的事。

威廉双腿并拢站在原地,任由自己在这里扎根得越来越深。果不其然,四周的土壤开始涌动起来——是那些根须,它们自不远处来,即将要缠上他,榨干他的生命。

他就那样等待着。

这感觉有些像是当初他遇见格雷尔的时候——灰暗的伦敦,那个暗巷,那里有一条臭水沟,散发着排泄物和洗涤剂的气味,水面上还漂浮着老鼠膨胀的尸体。四处没有人,但他知道他没办法从这儿逃出去。

威廉迷茫地望着周围,忽地发现前面那两棵弯曲的树枝正像是一道拱门似的。他不由得想起来当初那一秒钟而已的视线。

 

突然,好像是上天怜惜他,决定赐予他最后的愿望——这灰色的世界里亮起一抹红。

“什······?!”威廉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甚至以为这是临死之前的幻觉。

但那抹红色就像是一只鸟儿一样,摇晃着羽毛向此处飞来了。

这下威廉倒宁愿这是幻觉了!

“威——廉——果然是你!我就说冥冥之中有来自灵魂的牵引带着我,另一头一定是你!”

他死盯着面前的这个总是炫耀着讨厌的红色头发红色穿着的讨厌的红色的家伙,咬牙切齿地说:“格·雷·尔——我以为你不是一个傻乎乎的冒险家,连这种地方都敢来!”

“这······就算威廉你这么说,其实我也是身不由己······”

“撒谎!赶紧滚回你该去的地方——难道人间的人类都已经死光了吗,让你这样空闲?”

哪知格雷尔却仍是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撅着嘴,竖起一根;食指左右摆了摆,说:“非也非也······威廉,难道你又要把我赶走吗?”他说着,还顺带着踹开了一根(在他看来)正准备对威廉上下其手的树枝。

面前的人显然是被那个意想不到的事实给惊呆了,难得的做出了瞠目结舌的表情。

“打起精神来,不然可没办法出去哟~”他轻佻地挑了一下威廉的下巴,凑近了说,还故意压着声音,轻轻地送出气息。

威廉鸡皮疙瘩落了一地,这才反应过来,甩开对方的手,皱着眉头说:“出去?你有办法?”

“嗯哼。”格雷尔有些揶揄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跳开了去,“唰”地一下伸展开双臂,抬头挺胸。

······这大概率是又要开始表演了。

果然,洪亮的声音响起来:“啊啊!死生无依之地,破镜重圆的夫妻!绝望的已死之月,生存的光只有一缕!是什么,是什么能够穿越死亡的界限,化蝶而飞,名垂千古——爱!是爱!红色的鸟儿必须要依偎在黑色的枝桠,哪怕是被它的尖刺贯穿;黑的树张开臂膀,拥抱即将且将永远属于它的红雀!它们的爱将永垂不朽,万古流芳!”

“爱······”咏叹调似的话语并没有扰乱威廉提取重点的能力,这个词在他的舌尖来回滚了几圈,最终被吐露出来,与那个正在摇摆的身影相撞。

突然,来到此地后许久不曾有过什么动静的心脏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的神,他的爱。

他看着格雷尔跳舞似的转着圈靠过来,双臂揽住他的脖颈,眼神迷离地在他耳边吐着气说:“来做爱吧,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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